历代诗人在写景或状物时,大多喜欢寓情于景,借景抒情。
独独杨万里“尽弃诸家之体,而别出机杼”,擅长以“写生”的形式,捕捉瞬间的画面。
在描绘冬日最常被吟咏的梅花时,他的诗也多别出心裁。
如“山刻霜馀骨,梅临水底枝”、“夹岸梅临水,孤帆雪涌江”,俱是奇景丽色;“道是疏花不解语,伴人醒醉替人狂”、“世间除却梅梢雪,便是冰霜也带埃”,亦是人间清绝。
在诸多咏梅诗中,有一首虽然简短,却也颇为清新可喜、耐人寻味。
诗曰《探梅》:
山间幽步不胜奇,政是深夜浅暮时。
一树梅花开一朵,恼人偏在最高枝。
所谓“探”字,有寻访、打听、摸索之意。
若是梅花已经盛开,又何须去寻寻觅觅呢?所以“探梅”,必然是出现在梅花初绽之时。
梅树或许已经花苞累累,却都将开未开,惟独一枝或数朵正在绽放。
同样是探梅,范仲淹去时梅花尚未开放,于是写下“雪压霜欺未放妍”;沈珂看到的是点点花苞,“是红豆星星初吐”;陆游“暗香初探一枝新”,辛弃疾“一枝先破玉溪春”,都是一枝独秀。
而杨万里眼前的梅树,很显然是只开了一朵。
王安石写石榴花,“浓绿万枝红一点,动人春色不须多”,那是以绿叶衬红花,因而显得花更艳丽夺目。
然而梅树的枝丫却是光秃秃的,只有干硬枯瘦的细枝和星星点点的花苞做背景,那杨万里是怎样凸显它的美呢?
他没写梅花,却先从自己探梅的过程写起。
地点是“山间幽步不胜奇”,时间“政是深夜浅暮时”。
梅树长在路旁或小园内,很轻易便能看到。唯有在“山间”幽僻清净处,才能真正得到天地清气,也方才需要“探”。
“幽步”,即信步闲行。然而在寻芳探幽之外,这两个字还有一点出尘的色彩。
宋代诗僧释文珦专门写过一首《幽步》诗,中有“僻好唯泉石,深居任草莱。宁辞幽步远,且放好怀开”几句,点出了“幽步”所特有的环境和心境。
而贯休的“焚香只是看新律,幽步犹疑损绿苔”,苏轼的“焚香引幽步,酌茗开静筵”,范仲淹的“幽步萝垂径,高禅雪闭庵”,都有着相似的情思。
因此,这看似信手拈来的两个字,实则是奠定了整首诗的氛围和基调。
“不胜奇”三个字则概括了沿途风景不俗、处处皆有可观之处,然而诗人并没有为之驻足停留,也没有花费笔墨去一一描绘。为什么?
因为这些平时看起来奇妙的、可堪玩赏的景物,如今不过是过客而已,诗人满心想要看到的,是深山之中的那一树梅花。
“政是深夜浅暮时。”
“政”通“正”,意为刚好、恰好,而“深夜浅暮”又是什么时节?
“夜”,除了夜晚之外,还有黄昏或幽暗晦暝之意。
此句之中,显然是写自己从暮色刚至、天光仍明时,一路走到了光线昏暗的黄昏,暗示“探梅”之路漫长,因而引出看到梅花之后的情绪:
“一树梅花开一朵,恼人偏在最高枝”。
那一棵梅树只开了一朵梅花,令人懊恼的是偏偏开在最高的枝头,在这样黯淡的光线中影影绰绰看不清楚。
冬日夜色降临时,气温会有明显的降低,山中更是如此。
诗人冒着凛冽的寒气、满怀期待地走了很长的路,最终却只看到了极高之处一朵梅花的影子。
前面的心情有多期待、多悠闲,笔触有多舒缓、多愉悦,此时就有多懊恼。
然而,面对这难得的一朵梅花,难道诗人只有失望、烦扰和恼怒吗?
“恼”这个字,在古代大多数时间都是写负面情绪,但也有一些例外。
王安石说“春色恼人眠不得,月移花影上栏杆 ”,皎然写梨花“朝朝花落几株树,恼杀禅僧未证心”,李白写美娇娘“千杯绿酒何辞醉,一面红妆恼杀人”。
似嗔似怒的背后,难道藏的不都是隐晦的欢喜吗?
因为被撩拨了一颗心,生出了爱惜与欣赏,无可奈何之下,才生出了“恼”这样的复杂情绪。
杨万里大抵也是如此。虽然只有一朵梅花,虽然看不清,虽然满怀无奈,但它也是“报春”的第一位“娇客”啊!热爱万物的杨万里又怎能舍得对它生出怨怪之心呢!
杨万里的这首诗,若只有信步而行,只有赞叹梅花即使只有一朵也要凌寒怒放,那便落于窠臼、无甚可谈了。
然而,在层层铺叙之后的这一个“恼”字,却将整首诗都点“活”了,令其变得新颖独特、回味无穷。
正是这一朵开得最高、最早的梅花,才是最符合中国古典艺术中留白之美的,占尽了东君的宠爱。